曹刚 | 体育伦理:谷爱凌的游戏精神

我们喜爱谷爱凌,不是因为她的容颜,财富、家世和才华,这些东西只会惹人羡慕嫉妒恨,而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稀缺而又珍贵的东西,这个东西是奥林匹克的灵魂,是信息时代的精神,也是历久弥新的人生态度,这就是游戏精神。

 

01  游戏之自由精神

 

游戏的本质是自由的,埃利克森说“自由在何处止步或被限定,游戏便在那里终结。”竞技体育是一种游戏,游戏之自由精神是其首要的伦理精神。什么是游戏之自由精神?谷爱凌的在冬奥会上的表现很好地诠释了自由精神的内涵,即:自主意识、自律精神和自我表现欲。

 

第一,自主意识。我们喜爱谷爱凌,是因为她有很强的自主意识。竞技类游戏是一种摆脱和克服自然限制和障碍的活动,自主是其内在的精神追求。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中,人人都想自主,但又不得自主。于是,人们创造了一个与现实生活相隔离的游戏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人们自主设置游戏的地点和时间,商议和制定各种游戏规则,平等地参与各类竞技比赛,并通过神圣的仪式赋予其特别的意义。奥运会就是如此,奥运会是一个大型的游戏节庆,运动员便是游戏者,自主意识是玩好游戏的基本精神品格。按照著名的语言学家和历史学家赫伊津哈的话说,就是“所有游戏都是自主行为,奉命的游戏不再是游戏:它最多是对游戏的被动模仿。”

 

第二,自律精神。我们喜欢谷爱凌,因为她既自主又自律。其实,自主和自律是一体两面的。一般来说,我们可以在三个层面上谈论自主。一是只要人不是被迫做的事,就是自主的,至于这个行为是任性冲动还是兴之所致,都在所不论。但有些事没人强迫,却不由自主,诸如有些冲动之下做的蠢事,事后肠子都要悔青,这种情况当然难言自主。二是真心实意要做的事才是自主的。上述那些冷静下来会后悔的行为都不算是自主的行为,但那些经过了理性反思和权衡的行为,便是真正自主的行为。譬如,一个冷静的杀人行为便是自主的行为,行为者不仅要在法律上,还要在道德上,为他的杀人行为负责。不过这种行为虽是自主的,但却谈不上自律。三是只有在对自己行为的对错善恶有明确意识,并以社会的公序良俗、伦理道德、法律法规为标准,来决定那种欲望应该优先得到满足从而发动行为,这种行为就不但是自主的,还是自律的,可见,这里的自律,不只是指生活中的自律,更指道德上的自律。一个伟大的运动员,必然是一个道德上自律的游戏者。

 

第三,自我表现。我们喜爱谷爱凌,还因为谷爱凌“秀”出了自我。人生如戏,奥运会就是一个大戏台,运动员在这里要尽情地秀出自我。我们常有一个误会,以为自我实现是一个需要等待的终局意义上的精彩。其实不然,自我实现是人生历程中不断闪现的人性光芒。这些高光时刻被马斯洛描述为高峰体验。谷爱凌说她喜爱滑雪,喜爱那种像鸟一样飞翔的感觉,那种能够体会有千万种可能性的感觉,我想这种感觉就是高峰体验吧。按照马斯洛的描述,高光时刻便是自由的状态。这个时刻的人,消除了各种割裂和冲突,体会到了身与心、自我与他人、历史与未来、人与万物的一体和谐的感觉;这个时刻的人,充满了潜能涌现所带来的创造力和力量感;这个时刻的人真正感到自己是命运的主人;这个时刻的人变得更天真、更自然、更无拘无束。其实,这种高光时刻或多或少都会在每个人的一生中出现,只是出现的频率有高有低而已。谷爱凌在冬奥会上所闪现的那些高光时刻,犹如洒向观众的自由之光,令人心生欢喜。

 

02  游戏之礼争精神

 

我们喜爱谷爱凌,还因为谷爱凌身上体现了一种中西合璧的“礼争”精神,而这恰恰是竞技型游戏的伦理精神。

 

“礼争”一词并非我的生造,而是费孝通先生的发明。费孝通先生如此解释奥林匹克运动的基本原则“fairplay”,他说,这个英文词不好中译,因为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没有与之对应的东西。这个词有点象我们的“ 礼” 字, 但“ 礼” 字下面我们可以跟上一个“ 让” 字, 积极一点,可以跟一个“ 争” 字。不妨译成“ 礼争”。费孝通先生这话貌似说得好无奈,但我以为,这个翻译最能贴切地表达竞技型游戏的伦理精神。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不妨看看古里奥尼斯在《原生态的奥林匹克运动》中对场地跑的精彩描述,从这里可以找到竞技运动的初心。

 

古里奥尼斯的描述主要有五点:

1、平行的跑道。竞技比赛是一种理想化的相互竞争,运动员们平行地争取胜利,不相互干扰,不相互冲突,不相互仇恨。

2、用一条白线严格划分跑道。与上述平行跑道相结合,通过这种方式,既杜绝了运动员彼此间的干扰和冲突,又能感受到彼此脚步声、喘息声,在生命的共同节奏和相互呼应中消除了孤独和封闭。

3、所有人的目光注视前方。运动员的敌人不是彼此,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这就是时间和人类的身体极限。输赢是为了证明自己,而不是战胜对手。战胜自己才是一种最独特、最诚实的胜利。

4、体育精神不是任何技巧、战术、计谋所能表达,真正的体育精神是一种道德精神,竞技比赛中不应该有任何的伪善、欺骗和侮辱,比赛应该是干净的、人性的和团结的。

5、参赛运动员裸体、赤脚比赛,这种赤裸是生命的原生态,是与大地自然相连相通的本真生命。比赛既是对自然极限的挑战,也是对自然生命的回归。

 

上述重述,当然包含了我的主观阐释,目的是为了揭示出礼争精神的三个根本点:

 

第一,竞技的目的是自我潜能的最大实现,而不只是打败对手。所以,奥林匹克的口号是更快、更高、更强。席勒把奥林匹克竞赛比作不需要流血的展现人的力量、速度和灵巧的比赛,而且是更高尚的智力竞赛,由此说出了那句名言:“只有当人是完整的人时,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谷爱凌接受采访时说的话也对此做了很好的注释。她说:“在这么大的舞台上,我能展示给世界的,是我的比赛精神。我不是想打败对手,不是想比别人好,我是想做最好的自己,无论做没做好都会非常高兴。”

 

第二,以文明的方式获得竞争的胜利。同一条起跑线标示了起点的公平,平行的跑道标示了过程的公平,第一个到达终点的人取得胜利,并获得内在的和外在的各种奖赏,这标示了结果的公平。总之,礼争之“礼”是规则,而规则意识是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的门槛,是个体从幼儿走向成人的门槛。以文明的而不是野蛮的方式决胜负,以公平的而不是任性的定输赢,这是礼争精神的基本要求。

 

第三,竞技的结果是促进社会团结,而不是社会分化。2021 年7 月20 日,国际奥委会第138 次全会投票表决,同意在奥林匹克格言“更快、更高、更强”之后,加入“更团结”。这一方面是因为人类社会需要团结一致来缓解和解除所面临的各种生死攸关的威胁,譬如核战争和生态危机的威胁。但按照哈贝马斯的说法,这种急需的“团结”,却和生态资源一样,是稀缺之物。因此,如何重建人类社会的团结成为迫切需要。另一方面,奥运会是全人类最大的游戏盛会,游戏之礼争精神,使得奥运会成为巩固人类社会团结的契机。这是因为:这里有不用语言便能相互感受的身体姿态和生命律动,这里包含了起点公平、过程公平和结果公平的基本道德共识,这里的输赢只存在于特定的时空,场上是对手,场下是朋友,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不会过时。如此等等。回过头来,我们就能感受到谷爱凌回答国籍问题时的气度了,她说:“体育可以团结所有人,体育不需要和国籍挂关系。”

 

03  游戏之业余主义

 

抖一听,业余主义好像就是不求水准,只需闲来逗趣。但作为游戏精神的业余主义,有着更丰富的内涵。其实,我们喜欢谷爱凌,因为谷爱凌的热爱、专注和一个全职高中生对各种爱好的合理平衡与实现,而这些体现的是一种业余主义的游戏精神。

 

具体而言,业余主义有三重意味:

 

第一,玩游戏图个啥,图个乐呗。做一件事,不图其他,只是因为喜爱就去做,这是业余主义的本意。amateur(业余)这个词,来源于拉丁语“amator”,“爱好者”的意思,本意是指喜爱和保持喜爱的人。由此,主张因为喜爱,而不是为了其他的外在目的而参与体育运动,便是体育的业余主义。竞技体育的本质属性是游戏,其内在动力就来自于竞技本身带来的乐趣。这就如康德说的,游戏就是一种以自身为目的的活动,因为游戏本身就是愉快的一件事情。谷爱凌很好的阐释了这个意思,她说:“我不是为了比奥运会而滑雪,也不是为了上斯坦福而学习。做这些事情,是因为我自己有对它的热爱。因为我喜欢做,然后顺便开始比赛,顺便开始赢,那就让我更喜欢它。”人们当然可以因为各种原因从事体育运动,可以因为财富,可以因为名誉,也可以因为爱国,这些都无可厚非,但业余主义认为,顺便开始比赛,顺便开始赢,是可以的,但一旦对外在目的追求遮蔽了游戏的内在价值时,游戏就不再是游戏,反而变成了一种工作,甚至是一种苦役。

 

第二,业余主义是相对于技术主义和职业主义而言的。这里的“业”既指专业,也指职业,“余”是指在专业技术和职业功能之外的意义追求。可见,业余主义的实质是一种超越的精神追求。它一方面是批评技术主义的。技术主义强调工具理性,寻求多快好省地达到目的的技术路线,但学究式的分析的、逻辑的、计算的思维往往难以体会运动过程的乐趣和意义。另一方面是批评职业主义的。职业主义强调外在的社会功能和物质报酬,但热切的政治和经济的期待以及精打细算的功利追求,也容易遮蔽运动过程的乐趣和意义。因此,在相反对的意义上,业余主义认为,只有那些“喜爱和保持喜爱的人”,才会因其综合的、体验的、境遇的人文思维,因其摆脱了外在功利的羁绊,从而全身心地体会嬉戏的乐趣和意义。

 

第三,业余主义还是一种人生哲学。无论是技术主义还是职业主义,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就是有可能挤占人生的其他乐趣和意义。古特曼在《从仪式到纪录:现代体育的本质》写到:“谈到现代体育的内部逻辑,专业化和职业化是不可避免的课题。在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两者是相同的。……核心要素不是金钱而是时间—一个人将一生中多少时间投入到体育训练中去?换句话说,一个人的技能到底专业化到何种程度?”这是一个大问题。好的人生总是丰富多样的,人生有涯,要去体会和把握那么多的美好事物,就得有个人生规划,以便在价值取舍上有个轻重缓急。但技术主义和职业主义的逻辑会导向一种锦标主义,财富、名誉、身份以及其他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利益,都以比赛成绩为前提,要获得优异成绩,就必须把大量的时间、精力和资源投入到训练和比赛之中。问题是只有或主要是训练、比赛的人生,即便赢得了奖杯,又如何呢?这样的人生不是单调和无趣的吗?业余主义认为,我们不但要热爱,还要平衡人生中的各种热爱,这样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值得过的人生。我们喜爱谷爱凌,不正是因为她有着这样的业余主义的人生哲学吗?


作者:曹刚教授,中国人民大学伦理学与道德建设研究中心主任

首页    交流园地    学界交流    曹刚 | 体育伦理:谷爱凌的游戏精神
时间:2022-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