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刚 | 话语伦理:《二舅》的动人之处

巴金晚年写了部“力透纸背,情透纸背,热透纸背”的《随想录》,打动了一代读者。打动人的力量概括起来就三个字:讲真话。事实上,无论是写作还是说话,无论是《活着》,抑或是《回乡三天,二舅治愈了我的精神内耗》(下文简称《二舅》),一切写下的作品或说出的话,之所以打动人,起码遵循了话语伦理的根本要求:讲真话。什么是“讲真话 ”?心口如一,讲自己的真心话;言实如一,讲合乎真相的话;言行如一,讲能够做到的话。心口如一、言实如一、言行如一是话语伦理的三个基本原则,以此为依据,可以对《二舅》的动人之处做一番独特的话语伦理的考察。

 

一、心口如一

 

讲真话,不是口无遮拦,心里怎样想,嘴上就怎么讲,有些脱口而出的话,有些说了就后悔的话,不一定是真正想说的,这样的话很难用真话来定义。

 

讲真话,是讲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说话人具有理性反思和评价的能力,对满肚子想说的话,依照自己的判准,做了轻重缓急的排序,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哪些先说,哪些后说,经过独立思考后说出的话当然是真话。

 

讲真话,除了讲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还要讲诚心话,要凭良心讲话。这个层次的“讲真话”,就变成了一个道德问题,而讲真话之所以打动人,就来自于这种道德力量。朱子有蜡烛光之喻。蜡烛的光就好像能够判断是非善恶这样的一颗心,好与坏,善与恶,对与错,在烛光下无所遁形,这就是致知,然后才能诚意正心,才能扬善去恶。可见,讲真话的人心里是有光的,是敞亮的,说话人不但有知识,而且有良心,有对行为的对错善恶的意识和去恶行善的意愿,这样讲出来的话,才是真心话,才能打动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周易·文言传》中孔子就提出了“修辞立其诚”的话语伦理命题,通俗地说:说真心话,做老实人。

 

《二舅》是动人的,因为创作者是真诚的。衣戈猜想说自己最想表达的4个字就是:庄敬自强。这是作者心中的光。

 

二、言实如一

 

讲真话,是说话人的一种承诺,一种对真理或真相的承诺,他说的话是真的,起码他相信它是真的,他是可以为这一点负责的。这种承诺是一个道德问题,也因此产生了两种基本的道德责任。

 

一种是消极责任。人要讲真话,首先就要做到不撒谎,不扯淡。撒谎是通过掩盖真相来骗人,扯淡是通过忽略真相来忽悠人。当代社会具有后真相时代的特征,按照法兰克福在《论扯淡》中的说法,“在我们的文化里,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就是,有太多的人在‘扯淡’”。所以,看重真相,拒绝扯淡,成为说真话的第一要务。

 

一种是积极责任。说出的真相和客观的真相是有距离的,说出真相的过程,同时是一个对客观真相进行主观理解和解释的过程,主体的认知、立场和表达必然掺杂其中,结果是,客观存在的真相是唯一的,说出来的真相有好几个。其中有的表述更接近真相,有些则差得很远,这就对话语表述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以使得话语表述接近事情本来的样子。胡适在美国普渡大学1941年毕业典礼上的演讲中,很准确地揭示出了这么三点要求:第一,把我们的事实加以证明,把证据加以考查;第二,如有差错,谦虚地承认错误,慎防偏见和武断;第三,愿意尽量彻底获致一切会随着我们观点和理论而来的可能后果,并且道德上对这些后果负责任。

 

尽管网络上有些许质疑的声音,当地政府也回应有些细节有出入,正在核实,不过由于媒体呈现事实总是多面向的,站在创作者的角度,《二舅》的作者是尽了说真话的消极责任和积极责任的。

 

第一,《二舅》所提供的信息是了解实际情况所必要的信息,没有碎片化,也不庞杂多余,没有东拉西扯些没用的东西。

 

第二,《二舅》所提供的信息是真实的。作者对所叙述的事情有真实的关切。新京报问:视频中二舅的经历都是真实的吗?衣戈猜想:视频里,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我还删减了一些听上去更有传奇色彩的东西,不想搞得一惊一乍的。

 

第三,《二舅》的表述是直接的。说真话总是直接的、毫无修饰的言说,只有说假话才会花言巧语。《二舅》的表述简洁朴实、毫无修饰、平铺直叙。作者透露过自己的阅读经验,从中学就开始看汪曾祺,这教会他克制,要说“人话”。

 

三、言行如一

 

讲真话就要言行如一。孔子说:“君子名之必可言也, 言之必可行也。”即言行要一致,说到做到。如果说一套,做一套,那么,就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说的不是真话。

 

人这一辈子无非是讲话和做事,讲话的“我”和做事的 “我”是同一个“我”,如果言行如一,那么,这个“我”就是统一的,和谐的,平和的,由这个“我”出发,就有可能建立与他人、社会和自然的和谐关系,这种状态是自足而快乐的。电影《无问西东》描述了这种自我实现的状态。作为学生的吴岭澜问清华校长梅贻琦:“何谓真实?”校长回答:“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如果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那就是真实。”

 

与此相反,如果言行不一,讲话的“我”和做事的 “我”变成了冲突的两个“我”,这个人就会因为“我不是我自己”而自我否定,导致内在的冲突、紧张和焦虑。摆脱这种精神困境的途径有两条。一是自欺。但这是条死路,因为它从根本上否定了人是一个具有二重性的、否定性的统一体;另一条路就是讲真话,言行如一。这是通途,巴金在《最后的话》中也说:这条路是“改变自己的生活,消除言行的矛盾,这就是讲真话。”

 

可见,“言行如一”不只是一个社会诚信问题,它更是一个自己与自己的相处问题,是妥当处理自我关系的问题,其中的关键是慎独。《大学》有言:“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慎独其实就是一种自我相处的境界、原则和技术。作为境界,这个“独”指的是真我,一种人格的完满存在;作为原则,这个“独”指的是意志自律,一种自己立法约束自己的绝对命令;作为技术,这个“独”强调具体情境中的自我反思和评价,一种没有他人参与的自我对话。

 

话说回来,《二舅》引起轰动后,衣戈猜想的回应是节制和清醒的,表现了作者不忘初衷,言行如一的精神品格。新京报问:爆火之后,会考虑继续拍二舅的视频或纪录片吗?衣戈猜想回应说:不会。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二舅住在哪个村子里面,不想让任何人找到他。而且,我觉得二舅没有应对媒体、应对突如其来的曝光的准备。如果突然被推到聚光灯下,二舅会惊慌失措,因为他不是一个喜欢侃侃而谈的人,这些会让他不自在。我现在只希望视频的热度能尽快下去,二舅能安安静静地生活。

 

作者没有忘记创作初衷,没有借《二舅》发财,作者做到了言行一致。

 

作者:曹刚教授,中国人民大学伦理学与道德建设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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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2-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