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刚 | 淄博烧烤的尽头：选一个有伦理的城市生活

王小波在《红拂夜奔》里写到：“李靖、红拂、虬髯公世称风尘三侠，隋朝末年，他们三人都在洛阳城里住过。大隋朝的人说，洛阳城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但唐朝的人又说，长安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宋朝的人说，汴梁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所以很难搞清到底哪里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其实搞清楚也不难，2010年上海世界博览会的主题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伟大的城市必定是让生活更美好的城市，而让生活更美好的城市必定有着相同的道德基因。关键是这些道德基因是什么？眼下因烧烤出圈的淄博，也许可以给我们些许提示。

 

01   选一个有安全伦理的城市生活   

 

据称，淄博烧烤火出圈后的五一假期，400多万人口的淄博市涌入了800多万的游客，大部分人自然是奔着烧烤去的，但出发前，人们首先得确信，到达淄博后，便可以安心地吃上一顿烧烤或度过一个无忧无虑的假期。人们确信：在那里，人的生存和发展所必需的有价值的东西包括生命、自由、财产等，都能受到很好的保护；在那里，人们可以按旅行规划安排自己的生活，不会因为无法预测、无力避免的风险而堕入恐慌之中；在那里，有一种力量，无论是政府的，还是民间的，无论是制度的，还是习俗的，这种力量都在时刻保护着人们，即便突遭事故，也不会无所适从，听天由命。总之，人们确信奔赴的是一座安全的城市，在那里，可以安心烧烤、旅游或过日子。

 

安全是人的第一需要。在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中，生理需要第一需要：“人有一系列复杂的需要，按其优先次序可以排列成阶梯式的层次: 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安全需要是人的生理需要得到满足后必然产生的一种较高一级的需要。但马斯洛在谈到安全需要的重要性时，却给予其特殊的关注：“几乎一切都不如安全需要重要，甚至有时包括生理需要。”可见，就其重要性而言，我们可以把安全需要作为一种特殊类型的需要单独拎出来，把这种需要的满足看作是其他需要满足的前提和条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安全需要视为第一需要。

 

如果说，安全是人的第一需要，那么保障安全就是城市的首要功能。城市的第一个特征便是“城”，其物质形态的标识便是“城墙”。城墙表达了城市与生俱来的防御功能。在城墙的外面，是危险、恐惧和陌生的险恶世界，城墙的里面则是安定、放心且熟悉的家园。当然，现代城市不再需要具象化的城墙，但公共安全管理机制和城市基础设施所具有的安全功能已取代了有形的城墙。

 

乔尔· 科特金的城市史研究发现，“早在发轫之初，城市区域就已扮演了三种不同的重要功能：构筑神圣的空间；提供基本的安全保障；拥有一个商业的市场。”而安全是宗教和商业行为之所以兴旺发达的基础。回顾古典时期城市史，可以发现城市的盛与衰，都与安全元素或结构缺失与失效有关。

李光耀说得对，一个宜居城市的重要条件是人民感觉安全: “在这个地方创造一种安全，一种舒适的感觉。如果你老是感觉害怕，无论周遭环境有多美好也没有用。”

 

02   选一个有市场伦理的城市生活   

 

淄博烧烤带火了淄博市场，“近坊灯火如昼明，十里东风吹市声”（陆游《夜雨砖街巷书事》）这句诗是淄博烧烤夜市的真实写照。淄博烧烤的持续火爆带给我们的启示是，市场的繁荣来自于自由交易，而交易的道德密码是城实信用。

 

城市之“市”的原意就是人们从事交易活动的固定场所。《周易·系辞下传》上说：“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城市之“市”是区别于乡村的城市特征。城里人的主要活动方式是通过市场交换获得生活资料。俗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都是要去市场买的东西，而不是自家菜园里或作坊里生产的东西，城市人要买的东西当然不限于此，教育、旅游以及其他的满足生活各种需要的东西，也可以使通过交换获得。可见，交易关系是城里人最离不了的生活关系，作为交易体系和机制的市场是城里人最离不开的生活场域，而市场繁荣是城里人普遍持有的基本期待。

 

市场繁荣的根本在于自由合意的交易，因为交易能带来交易双方的互惠，普遍的交易能带来社会福利的增进。亚当·斯密在颂扬市场交易制度时,看重的无非两点:第一，通过交换实现互惠。亚当·斯密形象地说到:“不论是谁,如果他要与旁人做买卖,他首先就要这样提议：请给我以我要的东西吧,同时,你也可以获得你所要的东西。这句话是交易的含义。”第二,通过普遍的交换实现普惠。换言之，全社会范围内的交易可以自然增进整个社会公共利益，借用路易斯·菲利普的名言,就是让交易的各方“富起来吧”。

 

如果说，市场繁荣的秘密在于交易，那么，交易成功的秘密在于诚信。换言之，诚实信用是交易的构成性道德。这是因为，现代市场不同于简单商品生产条件下孤立的、个别的、偶然的交易,它是一个劳动分工和交换的体系。市场经济的商品交换是通过货币和契约的中间环节进行的，否则就不可能形成有规模的市场经济。可见，市场离不开两种东西，一是货币，一是契约。没有货币和契约的中介，一个跨时空的交易就是不可能的，而货币和契约的本质是一种信用机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没有诚信原则，就没有交易，就没有市场，更谈不上市场的繁荣。

 

事实上，淄博烧烤市场火爆的道德密码就在于诚信。4月8日，抖音知名“打假”美食份量博主B太，带着电子秤摸底测评淄博的10家烧烤摊位，不但没有缺斤少两，还有商家主动去除了包装袋重量，有的还准备了小点心当添头。可以想象，只要商家的诚信还在，淄博烧烤的神话便可以延续。

 

03   选一个有公共伦理的城市生活   

 

莎士比亚说，“城市即人”。有好客的市民，淄博就是一个有温度的城市。淄博市文化和旅游局发布的《致广大游客朋友的一封信》，就写得充满温情：一场始于烟火、归于真诚的邂逅，让八方游人了解淄博、走进淄博，相逢八大局，牵手海岱楼，欢聚烧烤店……让这座古而弥今的城市更富活力、更为温暖。

 

其实，现代城市是个陌生社会，用英国学者鲍曼的话说，城市就是“一个视若陌路的地点”。在这里，人与人的关系是匿名的、功利的、间接的、流动的，孤独、焦虑是城里人的存在状态。尽管城里的每个人都渴望温暖，但每个人又都是躲着这个世界的人。要使市民走出家门，共同营造和感受城市的温度，就需要公共伦理的出场。

 

公共性是城市区别于乡村的根本特性，公共伦理是城市公共性的内在要求。

 

城市的公共空间是城里人共同生活、互相交往的共享空间。这个空间既一个物理空间，也是一个社会空间，既是每个市民都平等享有的空间，也是每个市民都有责任去维护的空间，更是公共机构为了公众利益而精心经营管理的空间。共建共享是公共空间治理的基本原则，发挥市民的主人翁精神是实现有效治理的根本途径。“在一个城市中，没有权力的人也可以站出来，说我们在此，这也是我们的城市。对我来说，这才是城市所以为城市的标志。”我们看到，这场淄博烧烤成了全民参与的道德建设活动，每个淄博市民都站了出来，为淄博的荣誉而行动，充分体现了“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的公共伦理精神。

 

城市公共空间的意义在于使公共交往成为可能。公共交往突破了血缘、地缘以及社会阶层的边界，创造了更广阔的社会交往空间，建立起更普遍的社会交往关系，促进了更多元的文化交流和融合，消除了身份社会的特权和歧视，缓解了城里人的排外心理，体现出现代城市的开放与包容。说实在的，当我们看到淄博八大局等地如此恢弘的烧烤场面和欢乐融洽的气氛时，就特别能感受一个城市应该有的包容和开放的伦理品质。

 

好客是公共交往主体应有的德性。4月19日，淄博市精神文明建设委员会办公室发布《致全市人民的一封信》，喊话“最美淄博人”，倡议让利于客、让路于客、让景于客。这是在积极回应和鼓励这种好客的公共德性。“好客”为什么是一种公共德性呢？

 

第一，好客是一种理性的情感，具有向陌生人开放的纬度。乡里乡亲讲的是自然情感，有特定的对象，而好客的对象可以是血缘地缘关系之外的社会个体，是所有公共生活领域内与之发生关系的他者。

 

第二，好客是最具平等性的情感。好客之“客”是需要尊重和理解的主体，主与客的关系是以情感交互为纽带、双方平等为原则建构起来的社会人伦关系。淄博烧烤火的背后就是这个城市对外来人、对游客、对本地市民的尊重。

 

第三，好客是一种积极的情感，代表着对陌生人的一种积极的责任和义务，这意味着，当客人陷入困境时，人们应当施之于援手。可以说，“好客山东，好客淄博”喊出了现代城市的友爱精神，由此可以重塑当代城市脆弱已久的情感纽带。

 

04   选一个有文化品位的城市生活   

 

淄博烧烤出圈后，有人调侃，淄博烧烤上次这么火，还是在齐国。调侃里，带着某种文化自信和骄傲，试图表达一种超越烧烤的文化品位。

 

一个安全的、繁荣的、有温度的城市已经很好了，但还不足够好，足够好的城市还应该是一个有文化品位的城市，在这样的城市里，每个人有更多的可能和机会做最好的自己。

 

贾平凹写过一本《废都》，光看书名就能体会到那种“无条件专属于城市”的厌倦心理，这是齐美尔在《大都市与精神生活中》中揭示的一种心理现象。这种城市专属的厌倦心理展现了现代城市商业发展和人格萎缩的不平衡、不协调的人文困境，要走出这个困境，需要提高一个城市的文化品位。

 

一个有文化品位的城市，应该是一个有文化记忆的城市。美国哲学家和诗人爱默生有句名言:“城市是靠记忆而存在的。”用芒福德的话说，好的城市是一个文化的铸模，用来冷却和凝结文化：好的城市又是一个文化的容器，用来贮藏、孕育、提升和传承文化。我们看到，在《致广大游客朋友的一封信》中，淄博文旅局在宣扬和强化这种城市的文化记忆:淄博是齐文化发祥地，演绎了“春秋五霸”之首、“战国七雄”之冠的盛况，诞生了太公封齐、管鲍之交、管晏辅国等故事，成就了稷下学宫“百家争鸣”的美谈，孕育了《孙子兵法》《齐民要术》《考工记》《聊斋志异》等巨著，如此等等，无不提高了淄博的文化品位。

 

一个有文化品位的城市，应该像磁场一样，对四面八方的文化具有吸引力。多样性是一个城市的活力所在，对话是一个城市的灵魂所在。芒福德说，“来自不同疆域、不同部族、不同类型的生存方式当中最为精华部分，都会在城市环境中得以浓缩，这些东西因而才更有可能彼此进行交融和实现新的组合。”事实上，城市应该是一个文化磁体，可以吸引古今中外不同文化来此聚集，正是在不同文化的碰撞和交流中，才能升华为一种独特的城市精神。齐国的“稷下学宫”（位于淄博的临淄区）所倡导的百家争鸣，仿佛在历史深处述说着文化磁场的功能和意义。

 

一个有文化品位的城市，还应该是一个展现人格卓越的戏剧舞台。有文化品位的城市为市民提供了更丰富的机遇、体验以及更多地扮演多种角色的可能；有文化品位的城市为市民提供了更广泛的对话场所，使得不同职业、不同身份、不同阶层的人们有机会进行有意义的沟通和谈话；有文化品位的城市为市民提供了更多元的文化产品和更多样的艺术形式，通过真、善、美的熏陶，提升人们的精神境界。

 

05   选一个有环境伦理的城市生活   

 

在淄博烧烤出圈的同时，山西晋城为改善空气质量禁止露天烧烤的规定引发了关注和吐槽。其实无论烧烤禁或不禁，城市的环境伦理问题都是需要直面的重大问题。

 

我相信，每个人都希望生活在环境优美的城市。

 

读林语堂《京华烟云》，尤其神往那种城市之自然“美”:千真万确，北京的自然就美，城内点缀着湖泊公园，城外环绕着清澈的玉泉河，远处有紫色的西山耸立于云端。天空的颜色也功劳不小。天空若不是那么晶莹深蓝，玉泉河的水就不会那么清澈翠绿，西山的山腰就不会有那么浓艳的淡紫。设计这座城市的是个巧夺天工的巨匠，造出的这座城市，普天之下，地球之上，没有别的城市可与比拟。

 

我有时想，北京的自然美是难得一见了，那么，在淄博烧烤的烟火气里，还能望见那高原的湿地风光，还能看到南方的地质公园、溶洞群的景色吗？

 

也许只有环境伦理，才能给予正确的答案。淄博推行木炭烧烤无烟化也是实践环境伦理的一种尝试吧。

 

城市学家霍华德在《明日的田园城市》中主张建设一种兼有城市和乡村特点的理想城市——田园城市。霍华德城市思想中的“三磁铁理论”颇有吸引力。这种理论主张，城市是一块磁铁，乡村也是一块磁铁，各自凭借自己的特色吸引不同的人群，田园城市兼具两种磁性，能够产生新的引力，同时吸引这些不同的人群。“从城内任何地方出发，都能在几分钟内步行到乡野，享受清新的空气，如茵的绿草和一望无际的原野”。

 

这样的想象无疑有些天真，但谋求城市与自然的和解，确实应该成为宜居城市的基本理念。

 

 

作者：曹刚，山西大学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伦理学与道德建设研究中心主任